康熙二十三年、二十四年(1684年、1685年),对自山东至广东漫长的海岸线上,内迁了40千米的老百姓们,无疑是一个悲喜交集的日子,这两年,他们在离乡背井后20余年,终于能重返家园了,这在他们而言,当是望眼欲穿,终于盼到的喜事。可又悲从中来,一是今日能重返故园的,恐怕为数不多了,十之六七,在流离失所之际,已死的死,散的散,不复得见了,况且20余年,又有多少人熬不到头,早就撒手归西。不少沿海村落,后来统计,真正返迁回来的,也就只有一二成人。是怎样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浩劫?当重新登上返乡的路途之际,携老将雏,每人眼里,都是一片凄怆与茫然。
而回到故乡,哪还有当日的田园?哪还有记忆中的家居?田园早已荒芜,20多年不曾耕种,已满目蒿莱,家居也茫然无存,当日为强迫迁出,能折则折,不能折,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不由你不走……那时节,烧屋不算小事,稍有反抗,便格杀勿论,沿途的河涌里,都漂浮着断残的尸首,有的地方,连河道都堵塞了,哭声冲天,哀鸿遍野,沿海数千里,都成了人间地狱。
如今,家已不家,园亦不园……于是,也有人至死不愿归去,在外谋生好了。谁知道,哪天又一道突然御旨,还得迁出,这清朝40年间,反反复复的事情还少吗?
人们信不过。只是,在广州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曾经在明朝被叫作“十三行”的地方,已经在大兴土木了。场面当是十分红火,挖地基的挖地基、夯土的夯土,砌墙的砌墙,运木的运木,上梁的上梁……平日少见的商人,也纷纷乘轿前来,视看这片热土,指手画脚,高谈阔论,急切却有条理,而且一个个喜笑颜开,仿佛又有大笔银元进账。他们在干什么?好事者很快便打听出个究竟来了。原来,自从杜臻来宣布开豁迁海之禁,还民之地后,康熙皇帝又派内阁大学士石柱等人到粤闽沿海考察,为开海贸易,设立海关筹划,这一来,明代留下来的“怀远驿”,因为是专门接待外国贡使的,如用来迎候外国商人则师出无名。更何况按清代礼部贡典,欧洲的商人典上无名,又没有金叶文书,所以,绝对不可以官方规格来接待,正所谓中夷有别,上下有限,祖宗确认留下来的伦理秩序是万万改变不得的。所以,当政者称,这只能让他们到洋行商人的行栈中住,或者将行栈租出给他们,方可解决这礼制上的问题。
大人一发话,行商立即心领神会,无论如何,这当是一大商机,既可以收租金,又可以与外国商人做好买卖,何乐而不为呢?这一来,过去的十三行,便成了首选之地。纵然是官方所允,官方也还是少不了干预,所以,这赶建起的房屋,几乎都是一个模式,不会有什么讲究了,诸如高度、阶梯、进深等等,少不了有个说法的。这让老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不同的主人,建的却是同样的房子,不是内中有诈吧?
云里雾里也罢,心生疑窦也罢,可还是得住进去。于是,凡来广州经商的外国人,也就归服归法住进了这分不清彼此的房子,并把这些房子统称为“商馆”。可中国人却不能这么叫,只能叫“夷馆”,以显示自身正统。
商馆很快便建成了,这里坐北朝南,正面向珠江,由东至西,沿江排列,倒是一道不俗的风景线。至于风水好不好,就难说了。反正它们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
当时,即这一年的四月,广东巡抚发布了《分别住行货税》的文告。
文告的内容,自是针对开设粤海关之后形势的变化,而做出新的规定:
第一,内地各省商人“如来广东省本地兴贩,一切落地货物分为住税……赴税课司。纳税;其外洋贩来货物,及出海贸易货物,分为行税……赴(海)关部纳税”。这就是说,进一步明确地把国内商业税收和海关税收分开,即把常关贸易和海关贸易分开。在此以前,清廷依明制“设关所多处”,但统称为关,常关与海关之名乃自此时起。
第二,把经营国内商业的商人和从事国外贸易的商人严格划分开来,分别“设立金丝行、洋化行两项货店”。在这里,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把广东洋货行商人从一般商人队伍中分离出来,并使洋货行商成为一种专门的行业。
第三,鼓励“身家殷实之人”承充洋货行商。
这一文告,可以说制约或者推动了广东洋行商人形成一个相当特殊的行商制度,并成为一个新兴的商业资本集团,有别于明代广商的发展。研究者梁方仲认为,这一制度在初建时有以下几个主要的内容和特点:
第一,充当经营对外贸易的洋行商人要身家殷富,而又以自愿承充为条件。
第二,洋货行承商的办法,是经商人自愿呈明广东地方官府批准,并领取官府发给的行贴,然后才能开业。
第三,在广州和佛山原来经营商业的“商民牙行人等”,有愿转业承充洋商的,在当时招商时可自由选择,或换牌呈明官府承充亦可。
第四,洋货行商人对粤海关承担的义务,是负责把外洋进出口货税在洋船出口时亲自赴海关缴纳。禁止税收人员从中勒索。可见,当时的洋货行是向官府登记承充的商人,和封建官府保持有极密切的联系,是具有一种特有的社会身份的商人,一般也叫他们为“官商”。
是否“官商”,笔者以为,尚未完全定论,日后演变的轨迹,多少可以另作别论。所以,无须先入为主,不妨看完全书再说。
总之,搅动了中国18、19世纪的一个巨大的商人集团,就在这样的政治、经济的大背景下,走上了历史舞台。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国家,最大的背景,莫过于“圣上英明”了,所以,这里务必追记一下康熙皇帝的若干圣谕。
当沿海居民陆续重返故园,偌大一片家园,尤其是南方,历40年的战乱,正是百废待举之际,国家要办大事,没有税收是不行的,广东素有“天子南库”的美誉,但财源却来自海上,所以,杜臻考察一番之后,内阁大学士石柱一行又来了,且明确地为开海贸易,设立海关作准备的。康熙为此于农历六月初五(1684年7月6日)发出谕令:“海洋贸易有益于生民,但创收税课若不定例恐为商贾累。当照关差例,差部院赀能怀嘧前往酌定则例,此事著杜与大学士商酌。”一个月后,农历七月十一,康熙皇帝便主持召开了内阁大臣会议,正式做出如何开海贸易,设立海关的决定。
考察归来的石柱,自然在会上表明自己的立场。谁知他下去后,却为地方官吏所包围,耳边满灌了不可开海,不可设立海关的种种议论,更何况在下边,大宴小宴,喝了个天昏地暗,哪会把国家利益放在心上?其实,地方官吏并不反对开海,他们早就开海了,且私下控制了出海走私,赚得满脑肥汤,可国家的税收却已大量流失,所以,名义上的禁海,实际上的开海,于他们正好暗度陈仓,中饱私囊,而一旦正式开海,一收税,他们的利益也就遭到了重大损失……这一来,石柱回到北京,自然站到了他们一边,殊不知目光敏锐的康熙大帝,却洞察秋毫,把他的一条条不得开海的理由,驳得体无完肤。
于是,就有了下面一篇《内阁起居注》的奇文:
康熙皇帝问大学士石柱:“尔曾到广东几府?”
石柱回答:“臣曾到肇庆、高州、廉州、雷州、琼州、广州、惠州、潮州,自潮州入福建境。臣奉命往开海界,闽、粤两省沿海居民纷纷群集,焚香跪迎,皆云:‘我等离去旧土二十余年,毫无归故乡之望矣,幸皇上神灵威德,削平寇盗,海不扬波,我等众民得还故土,保有室家,各安耕获,乐其生业。不特此生仰戴皇仁,我等子孙亦世世沐皇上洪恩无尽矣。’皆拥聚马前稽首吹呼,沿途陆续不绝。”
康熙皇帝接着问:“百姓乐于沿海居住者,原因可以海上贸易捕鱼之故,尔等明知其故,海上贸易何以不议准行?”
石柱回答:“海上贸易自明季以来原未曾开,故议不准行。”
康熙皇帝非常不满石柱的回答,对石柱讲:“先因海寇,故海禁未开为是。今海寇既已投诚,更何所待?”
石柱辩解道:“据彼处总督、巡抚、提督云,台湾、金门、厦门等处虽设官兵防守,但系新得之地,应俟一二年后相其机宜,然后再开。”
对石柱的辩解,康熙皇帝一针见血地指出:“边疆大臣当以国计民生为念,今虽禁海,其私自贸易者何当断绝?今议海上贸易不行者,皆由总督、巡抚自图便利故也!”
最后一段话,当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的关键,令石柱无言以对。于是,第二年,清政府正式宣布——设粤、闽、浙、江四海关
粤海关设专职监督一人。粤海关建关初年,关务由两广总督吴兴祚兼管,后改为吏部郎中宜尔格图出任首任监督。之后此职多为满人担任,其地位与行省的督抚大员相等,不用听督抚节制,直接向皇帝和户部负责。粤海关下辖省城大关、澳门总口、乌坝总口、庵埠总口、梅菉总口、海安总口、海口总口7个总关口,其中以省城大关和澳门总口最为重要。各大总口下辖的小关口共70个。其中虎门口和黄埔口则隶属省城大关口,是最重要的关口。在每一关口中,又设税官、夷务所、买办馆、永靖营等机构。税官的职能是征收外商的船钞、规礼及其他有关税款;夷务所主要职能是办理外商船只进出手续,以及其他贸易事项;买办馆主要职能是为外商提供后勤服务;永靖营是清政府派驻港口的兵营,执行防卫任务。粤海关当时设在广州城外的次固镇,地点约在今天起义路与泰康路交界处。
自始,中国终于算是有了海关。
循名责实,海关设立后,则把对外贸易的管理——海关,与对外贸易的机构——洋货行,后统称洋行分离开来,这样,传统的贡市不分的贡舶贸易,向近代模式发生了转换。而前面提到的广东巡抚李士祯发布的《分别住行货税》,则把这更具体化了,把国内商人与从事外贸的商人,国内税收与海关税收更明确地划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