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吏的顽固,对开海所持的抗拒势态,而这对30年后,已是晚年的康熙,终于产生了影响,如前所述,在他南巡过苏州时,问船厂事宜,船厂却回答:“每年造船出海贸易者,多至千余”, 但回来的仅至一半。这对他的影响甚大,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十月,康熙谕大学士等言:“海防乃今日之要务……朕南巡过苏州时,见船厂问及,咸云每年造船出海贸易者多至千余,回来者不过十之五六,其余悉卖在海外。”“海外有吕宋(今菲律宾马尼拉)、噶喇吧(今印尼雅加达)两处地方。噶喇吧乃红毛国(指荷兰)泊船之所。吕宋乃西洋(指西班牙)泊船之所。彼处藏匿盗贼甚多。内地之民,希图获利,往往于船工上载米带去,并卖船而回。甚至有留在彼处之人,不可不预为措置。”加之通过与罗马教廷的矛盾冲突,康熙体会到西方都会势力的骄横,觉察到西力东渐的潜在威胁。他不仅颁布了禁教令,禁止传教士在中国 的传教活动,而且为国人敲响了警钟, 他为此忧心忡忡,称“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慌受其患。此朕逆料之言……国家承平日久,务须安不忘危”。也就这一期间,在康熙五十六年即1717年,他颁发了“南洋禁航令”。
原来,海禁重开后,深受海禁之苦的沿海人民纷纷出国谋生,每年造船出海贸易者多至千余,不少人居留南洋。清政府因担心汉人出洋日多会危及统治,并认为南洋各国历来是“海贼之渊薮”“数千人聚集海上,不可不加意防范” 。加上地方官员谎报每年造船数千出洋返回者寥寥,木材、粮食都让外国人搞走了,于是,开海后,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规定内地商船不准到南洋吕宋(今菲律宾)和噶喇吧(今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等处贸易,南洋华侨必须回国,澳门船不得载华人出洋。同时加强海路限令,严令沿海炮台拦截前往船只,水师各营巡查,禁止民人私出外境。福建巡抚的密陈,更称是行商秘密把船卖给外国人,又把国内的大米去接济外域,如此发展下去,势必在将来成为中国最大的隐患,特报请圣祖康熙帝,虑洋船盗劫,请禁艘舶出洋,以省盗案。圣祖果然批允,从此沿海百弊丛生。这号人,坐井观天,偏以为有经国远猷,就这么报上去了。可叹当时九卿议者,没一个身历海疆,没一个熟悉情况的。而当地及士子了解情况的,又没办法直陈天庭,什么话也说不上,南海之禁,就是这么起的。
南洋禁航令明确宣布:“凡商船照旧东洋贸易外,其地,南洋吕宋、噶喇吧等处不准商船前往贸易,于南澳等地方截住。令广东、福建沿海一带水师各营巡查,违禁者严拿治罪。其外国夹板船照旧准来贸易,令地方文武官严加防范。”并规定,出海贸易人民,三年之内准其回籍,三年不归,不准再回原籍。
南洋禁航令不是像清初那样全面禁海,而是有所区别,中外不同。中国商船禁航南洋,但东洋照旧;外国商船来华不禁,但要严加防范。其真正的目的,不是断绝中外贸易,而是禁止中国商民往“红毛”“西洋”占据的噶喇吧和吕宋,严防汉人在海外聚集,与西洋人相结合倾覆清朝统治。正如清人所说:“设禁之意,特恐吾民作奸勾夷,以窥中土。”康熙作为一个满族统治者,始终对汉人存有猜忌。他曾明确说过:“朕临御多年,每以汉人为难治,以其不能一心之故。”他对西方人也处处防范和担忧。为了大清皇朝的长治久安,这才有南洋禁航令。(康熙自以为他是深谋远虑。但实际上它严重破坏了沿海百姓的生计,阻碍了中外贸易的顺利进行,对国内社会经济的发展造成极大影响,不仅不能解除西方的威胁,反而削弱了自己。)
禁航令颁布后,东南沿海民生凋敝。福建士绅蓝鼎元进一步论述了它的危害。他指出:“福建、广东人稠地狭,田园不足耕。百姓望海谋生者,十居五六。”“南洋未禁之先,闽、广家给人足,游手无赖亦为欲富所驱,尽人番岛,鲜有在家饥寒窃劫为非之患。”总之,“禁南海,有害而无利,但能使沿海居民富者贫,贫者困,驱工商为游手,驱游手为盗贼耳”。
他认为清廷采取这种愚不可及的做法是因为让地方官员忽悠。“闽抚密陈、疑洋商卖船与番,或截米接济异域,恐将来为中国患。又虑洋船盗劫,请禁艘舶出洋,以省盗案。以坐井观天之见,自谓经国远猷,居然入告。乃当时九卿议者,既未身历海疆,无能熟悉情形。土人下士知情者,又不能自达朝廷,故此事始终莫言,而南洋之禁起焉。”
正如他所指见:“故有以四五千金所造之洋艘,系维朽蠹于断港荒岸之间……一船之敝,废中人数百家之产,其惨目伤心可胜道耶?沿海居民,萧索岑寂,穷困不聊之状,皆因洋禁。”
王胜时也说:“闻往时闽中巨室皆擅海舶之利,西至欧罗巴,东至日本之吕宋、长岐,每一舶则钱货充韧……是以富甲天下。自海禁严而闽贫矣。”康熙开海30年后这次逆转,当是历史的反复震荡之必然。
其实,哪怕在已有启蒙意识、思想开明的文化人中,也同样摆脱不了这传统的观念,如著名学者、诗人屈大均,虽然写过讴歌十三行名篇,但他也一样摆脱不了忧虑,且早在康熙颁发南洋禁航令前二三十年(凶卒于康熙三十五年),便写有“洋舶通时多富室,岭门开后少坚城”的诗句。我们不可能要求他有百年后“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但亦可看出当年再开明的知识分子,也仍未思考如何学习西方技艺,只恪守“中学为体”的原旨。
诸如石柱一类的官员,康雍乾三朝可谓比比皆是。但是,能清醒看到沿海百姓民生者,亦仍有人在。潮人的名学者,亦担任过地方官员的蓝鼎元,在南洋禁航令颁布之际,便痛心地指出:一禁海,“既禁之后,百货不通,民生自蹙。居者苦艺能之无用,行者叹之远之无方”。这段话,一是指出禁洋之不合民情,二则列陈封疆大吏不遗余力实施禁洋所造成的后果——其时,正是杨宗仁任两广总督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