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685年康熙开海,到1727年雍正开洋,再到1736年乾隆废除“加一征收”,我们不难看到,大清早中期,呈现出一种积极开放的态势,给十三行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如果沿着这一态势健康发展下去,也就不会有1757年的限关乃至1840年的鸦片战争了。
然而,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自大清立国始,尤其是顺治十二年(1655年)陆续颁发的一系列禁海令,顺治十七年(1660年)的
“迁海令”,到康熙五十六年(1712年)的“南洋禁航令”、雍正七年(1729年)的“加一征收”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的限关令——“一口通商”,历史仿佛又依照另一个逻辑在逆转,一直到两次鸦片战争的爆发,十三行终于毁于一旦。
所以,也有人视1655—1685年、1717—1727年为清代绝对的闭关时期,1757—1840年则为清代相对的限关时期。
禁—开—限,一部大清外贸史,似乎又应合了正题、反题、合题的逻辑,简单明白,顺理成章。
可历史有这么简单吗?
且不说每个皇帝都有几乎同样的反复:康熙开海,而且明确划分出朝贡贸易与市舶贸易的不同国家之区别,却在晚年不分青红皂白来了个禁洋令;雍正决定有违祖制,开了洋,却又让贡舶贸易的变种“加一征收”横行无忌,几欲拒所有西方商船于广州之外;而乾隆张于废除了“加一征收”,似乎完成了从朝贡贸易向市场贸易的最后转换,实施了优惠的外贸政策,却在22年之后,突然来了个限关——“一口通商”让梯度开放最终逆转,这究竟都是为什么?
平心而论,这三位历史上被视为雄才大略,开创了盛世的帝王,从骨子里未必就有近代的开放意识。
无论是开海、开洋,都不改祖制,中国自己的商船,都不允许超过两桅,更不允许重量超过五百石,水手不得超过25人,这就从根本上限制了自身商业的发展,骨子里仍是“士农工商,商为末业”,怎么可能与世界大帆船时代的经济大循环连接,为中国争得新的发展机遇呢?
皇帝“金口玉牙”,臣子们唯命是从。
同样平心而论,大臣中还是有几位识时务,且有一定开放意识者,林则徐不消说了,曾在道光年间任两广总督的阮元,督粤十年,建树颇丰,不仅编修了《广东通志》300多卷,汇刻《皇清经解》,而且还创建了著名的学海堂。可以说,其经世致用思想深入人心,打破了支离空疏的理学,“粤人知博雅,皆自此堂启之”。敞开了对世界文化的一个窗口,在十三行于道光二年大火焚毁之际,他烧掉自己的官服以自咎。与此同时,他多次提出要筹建海防,却始终未被理解与接受。
相反,诸如祖秉圭、李承标、佶山之类贪得无厌的官员,纵观一部十三行的历史,却比比皆是。尤其是佶山,对行商的诛求无已,以致连旁边的官员都看不入眼,忍无可忍了。有人称,十三行期间,历任海关监督竟无一人是干净的,除开以武将身份当过几天取的毛克明之外,毛克明仅上任几天便病逝了,有谁能保证,他如果不“及时”病死,能保得往自己的清白吗?
在广东的封疆大吏,同样不是那么清自清、浊自浊的,而且,清者,反被攻讦得更多;浊者,则不乏清誉。
而正直睁眼看世界的,只能在民间。这是后话了。
这一节,我们不能不涉及一位所谓的“清官”“能吏”,一如雍正皇帝所说的,他是左右逢源,“名卖俱败”——既获得好名声,又收了不少实利。
而在今天一部颇为权威的方通史中,他更是以正面的角色出现的。
此人,便是“加一征收”的始作俑者,广东巡抚杨文乾。“通史”中称他:
杨文乾勇于任事,秉公执法,作风果断不避嫌怨,不负朝廷期望,受到雍正帝高度嘉许,谓“天下巡抚中,实心任事,不避嫌怨,为国为民者,惟田文镜、李卫、杨文乾三人”。当时田文镜是河南巡抚,李卫是浙江巡抚。可是,杨文乾的作为招致不法旗人及一些地方官吏的怨恨。后因发生首家员李滨自刎案件,不满杨文乾厉行整顿的人乘机对他进行攻击,捏传杨文乾荐举的署理粮驿道“殷邦翰刻薄,巡抚急躁”等流言。而石礼哈、阿克敦、常赉、官达等人,也对整顿官风有所抵触,与杨心存芥蒂,从暗中阻挠发展为公开对抗,共谋排挤他。是时杨文乾请假葬父,又于雍正五年(1727年)六月,奉命前往福建清查仓库钱粮,未能回粤。同年七月,署理广东巡抚常贲调任福建巡抚,调阿克敦署理广东巡抚。
“通史”又称: 雍正五年(1727年)十二月底,杨文乾由闽回粤视事,石礼哈、常赉、阿克敦、官达等又借杨文乾开设洋行一事,参奏杨垄断贸易、隐瞒关税。雍正帝初时认为“乃确凿可据”严令杨文乾交代。杨据实陈奏,说明石礼哈等人所奏纯属无中生有。雍正帝终于明白真相,对石礼哈严词训斥。石礼哈不得不承认其合谋攻讦杨文乾的罪行。同时,石礼哈等陷害杨文乾举荐的王士俊、殷邦翰、楼俨(广州知府)等人的阴谋亦败露。杨文乾回粤后,坚决整顿官风,继续揭发石礼哈等的不法行为,参奏常赉和阿克敦在署理粤抚内贪污粤海关税银(常赉侵吞16.311两,阿克敦侵吞13.706两)。结果,雍正帝于六年(1728年)下旨,调石礼哈离粤,将常赉、阿克敦革职严审。
从前边我们得知,常赉为雍正“开洋”,是上了不少折子的,这里且按下不表。
作为雍正器重的能吏,被“通史”称为“改革者”,改革内容,则是把海关的各个征款打包。
“通史”称:杨文乾出任粤抚兼管粤海关监督后,自雍正四年(1726年)起,又将官吏、家人、通事、巡役人等私收规礼火足、验舱、开舱、押船、丈量、贴写、放关、领牌、小包,以及分头、担头等项陋规银两报出归公,刊入《海关则例》册征收。于是又有“杂羡盈余”或“杂项盈余”。此后奏报的关税盈余,就包括有正、杂两项盈余了。如雍正十三年(1735年)粤海关的盈余银182071两,已包括正、杂项盈余银。
紧接着——
雍正四年(1726年),粤抚兼粤海关监督杨文乾对外商进口现银除照旧例征收“分头银”外,复征10%的附加税,计每年约征“银四万数千两至十三四万余两不等”。外国商人极力反对。雍正六年(1728年)九月十六日,有11位外国大班冲进总督驻广州衙门内院,面见两广总督孔毓珣请愿,抗议征收进口现银“加一税”。但征收“加一税”一直保持下来。
这也是“通史”所载的。
无疑,海关是肥了,清廷的内库也充盈了,但这却不合国际贸易市场的基本规律,所以才引发那么大的反抗。
在研究十三行的不少文章中,对“加一征收”的兴废每每一笔带过,却不理解外商为什么持续有十年做出激烈的抗争,更不曾认真探究“加一征收”本身意味着怎样的历史倒退。唯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们才可能认识十三行时期开放与反开放的斗争,也才可能真正认识杨文乾是否“能吏”,是否“改革者”的身份。
在中国历史上,所谓的“能员”“酷吏”,每每很得帝王的欣赏与重用,杨文乾与田文镜、李卫三人,被雍正划为一类“猛吏”,冷酷无情、穷追猛打、威风八面,自然,惹的是非也多,告状的也多了。杨文乾的“改革”,设“加一征收”,着眼的自是“国计”,却不顾民生。他本人亦有诸多怪论,如贪污公帑才叫贪污,国家的钱是碰不得的,但是,外夷的钱却照收不误,因为人们不难发现,这样的能员、猛吏,历朝历代乃至今天都有,他们仿佛很刚正,没有一点人情味,尤其以整人之狠很让下边恐惧,然而,他们每每以这样的凶狠,掩饰的是背后的贪得无厌。
与这几位酷吏同时代甚至一同上朝的,则还有雍正的另一位宠臣,曾出任广西巡抚的李绂,不过,李绂与田文镜水火不相容,最终被打入大牢,直到乾隆登基才恢复官职。他正是上疏要求废除“加一征收”的六大臣之一。李绂不仅是官员,更是大学者,康熙年间理学名臣李光地就说过,600年以来,无人可超过欧阳修与曾凡,而李绂很有希望,诗坛领袖王士祯亦说,通观当时的文士,没一个顶得上李绂的。不过,李绂与酷吏不同,关心民疾,心系百姓,既非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也非唯命是从的所谓忠臣,他教诲自己的学生,后来著名的大学者全祖望,不要把自己的天分用于补亡订误的考据上,当做一些更远大的事,以天下苍生为念。
其实,是否以天下苍生为念,正是区别李绂与杨文乾的根本。
李绂、高其倬、常赉为何与杨文乾、田文镜、李卫不和,问题也在这。李绂等人是为主开放,反对“加一征收”的,当是为天下苍生着想。而杨文乾之类的“改革”,则为的是朝廷省事。所谓“加一征收”,实际上形同于朝贡贸易中的先行“进贡”,是变相恢复朝贡贸易所规定的,唯有进贡,方可获得互市的权利,把开海贸易拉回贡舶贸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