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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员蒋述卓:《生命是一部书》连载2:谁晤浯溪?见字如面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充满魅力与魔力的地方了。一个地方值得人多次到访并流连忘返,肯定是有它的理由的。浯溪,正是这样可以一访再访的所在。
浯溪何在?在湖南省祁阳县城西南的湘江之滨。在爱好书法的人那里,浯溪是可朝圣的地方,它与西安碑林、桂林桂海碑林齐名,都藏有国家级的摩崖石刻。浯溪就保存了自唐以来的历代名人诗词书画摩崖石刻505方,其中由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写的《大唐中兴颂》被誉为“天下第一楷书”。而在浯溪留下诗文墨迹并赫赫有名的文人,除元结、颜真卿外,还有刘长卿、皇甫湜、郑谷、黄庭坚、米芾、戴复古、徐照、张孝祥、李清照、秦观、陈与义、汪藻、范成大、杨万里、张拭、杨维桢、解缙、董其昌、沈周、顾炎武、王夫之、王士禛、袁枚、吴大澂、何绍基等等,达400多人。这么多文坛宿将或亲到浯溪观瞻留诗,或未至浯溪而闻名和诗并镌刻于崖石之上,真可谓星河璀璨,令浯溪山水在湘南山水中胜人一筹,清代神韵派诗人王士禛就曾赞誉“楚山水之胜首潇湘,潇湘之胜首浯溪”。

对书法有兴趣者,自然是冲着颜真卿、黄庭坚、米芾、何绍基等书法大家的墨宝而去顶礼膜拜;而在我,不仅是去看书法,更多的是去看那里的环境,去了解那里的故事和故事背后的奥秘,正如去看欧阳修所筑的醉翁亭一样,要去那里领略古人筑亭造园的言外之意。

浯溪之园为唐代诗人元结所造。它本是一无名小溪,是元结在两授道州刺史并三过浯溪,才将家安在浯溪之畔的。这期间他还被罢官一次,去了衡阳又再返回道州的。也就是说,元结是在经历过官场的风波磨难之后才萌生退意、决意老隐于兹,才开始精心经营此地的。定居浯溪后的第二年,他在石上刻下《浯溪铭》和《庼铭》,其中便说道:“吾欲求退,将老兹也”,“年将五十,始有庼,惬心自适,与世忘情”。

在盛唐向中唐转变之际的特殊时期,元结萌生退意也是无奈之举。其实,元结是一个忠烈正直的官员,他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想做一个“有言、有行、有才”的社稷忠臣,是一个以民为本、积极济世的政治家。他在初次担任道州刺史时,曾两度宁愿被免官也要为道州人民请免赋税,其诗作《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都是他在道州刺史任上的杰作。《舂陵行》真实地道出了当时赋税繁多、人民不堪重负的惨状,反映了他对人民所受苦难的同情。此诗曾博得有“诗圣”之称的伟大诗人杜甫的激赏,并作《同元使君舂陵行》以呼应,称元结的诗是“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贼退示官吏》更是直接批评官吏不顾人民死活横征暴敛,甚至还不如攻城造反的“贼”尚能体谅道州人民的苦难,“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在当时那种官不如“贼”、好官难做的政治环境下,元结萌发退隐之心择浯溪而居,正是其思想极其矛盾、心情无比郁闷无法排遣的时候。

古人筑亭造园,自然不只是为了居住,更多的在便于与人交流。想当年王右军造兰亭便是为了与友人的雅集,曲水流觞,畅叙散怀。元结安家浯溪,造台筑亭,一为行归隐之实,二则是为吐胸中郁闷,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当时的情状是,元结于大历元年(766)才下决心定居浯溪,而两年之后又被调任广西容州任职,跟随他的母亲好不容易才在浯溪住下来,仅仅三年就因病去世,他只好从容州回浯溪依制守丧,心情说不出的沮丧懊恼。又过两年,大历六年(771)恰逢老友颜真卿担任抚州刺史任满北归,元结便邀请他来到浯溪,为其十年前所作的《大唐中兴颂》书碑勒石。
一篇作于十年前的文字,值得弄这么大动静吗?元结是不是有点太自恋了?
为了解这首诗为什么值得刻,我们不妨连它的序全引如下: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
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惛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天将昌唐,繄睨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复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除袄灾,瑞庆大来!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此诗表面上是歌颂“安史之乱”时作为太子亨的唐肃宗留守北方平定乱局让唐朝中兴的功绩,但骨子里却通过隐晦的手法间接地揭示出唐肃宗抢夺皇位的事实真相,如“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就是用曲笔暗讽他在唐玄宗避难四川时就已称皇。而下文的“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则又用微言批评了肃宗的破坏人伦与政治伦理的不孝不忠。虽然长安与洛阳两京都已收复,两位又重新和好,但言下之意却指二人曾经有过不欢的经历。事实上,“马嵬兵变”就是太子亨支持的,杀杨国忠合理,杀杨贵妃实牵强过分。贵妃为玄宗所爱,她的死就造成了对玄宗的极大伤害。等到八月玄宗到达成都,才知太子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登上皇位,尊玄宗为太上皇了。到九、十月收复长安、洛阳,十一月玄宗还京行至凤翔,其从兵就被肃宗解除了武装,从此玄宗被软禁,过着以泪洗面和因思念贵妃而“孤灯挑尽未成眠”的日子。事实上,玄宗和肃宗“重欢”之事从未发生过,父子二人关系最终以悲剧结束。
元结这篇作于十年前的诗要刻于石上,自然是要留给后人看的,但为什么又要找颜真卿来书写呢?
据《旧唐书·颜真卿传》记载,“安史之乱”时,颜真卿因不为宰相杨国忠所喜欢,从京师武部员外郎转去做平原(今山东平原)太守。在安禄山叛乱时,“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之后,他又与他的叔叔常山(今河北正定)太守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合力用计谋杀了安禄山派出镇守土门(今河北石家庄井陉)的大将李饮凑、高邈,并生擒了将领何千年将其送至长安。土门攻下后,十七郡同时归顺,共推颜真卿为帅,颜“得兵二十万,横绝燕、赵”。因此成绩,后来颜真卿授宪部尚书,又加授御史大夫。肃宗即位后罢免了玄宗旧臣宰相房琯,当时为左拾遗的杜甫,上疏救房琯,肃宗大怒,认为杜甫是房琯一党,指示要对杜甫进行三司会审。颜真卿刚到京城任职,就接到了参与会审杜甫的活。他不愿做违心之事,不愿参与,被罢去御史大夫,后又因谏诤触怒肃宗,贬为同州(今陕西大荔)刺史。后又改任升州(今南京)刺史。但颜真卿这人认死理,在升州时又两度上书,请御书题额以提醒肃宗要善待上皇玄宗,在玄宗离奇“辟谷”时,又率领百官上表请问上皇起居,这明显是与肃宗抬杠,从而再度遭贬。
也正是在颜真卿两度上书之后的一年即上元二年(761),元结作了《大唐中兴颂》,内容与颜真卿上书实际上相同,不过不是正面规谏,而是用“春秋笔法”而已。在如何看待肃宗对待上皇问题上,他们是志同道合的。
由是可见,颜真卿与元结、杜甫一样,既是国之忠臣,在国家安危时能挺身而出,又是敢于维护政治道德伦理与人伦伦理的仗义执言之人。杜甫得罪肃宗,也是因为他当时写了一些对肃宗不利的诗,如《北征》《曲江对雨》《杜鹃》等。而元结请颜真卿来书碑,就不仅仅是一个个人的率性行为,而是一场有阳谋的政治行动了。元结不是归隐山水,而是要借山石来表达他对政治真相和时局的看法。尽管此时肃宗已死,代宗即位,但元结被乱政调来调去,借刻已有诗文表明心结与态度,也是蓄谋已久择机而动的行为艺术了。

理清了这些之后,我们总该来说说这碑了吧。
这《大唐中兴颂》碑由颜真卿用楷书大字书写,中锋用笔,时有篆隶之法参乎其中,端庄严正,气势雄强,力挽千钧。因为是由左向右行文,又加之有颜真卿自创的简体字十一个,被人们视为书法革新的典范。那由左至右的书写更被当作是打破常规,还有人猜想是因为要举臂书丹上石,为避免挡住视线方便书写才这样做的。其实这都是误解。文史学者邓小军曾著文考微说,颜真卿之所以左行正书,是有根据的。他是根据《说文解字》里对“子”的解释“子,人所生也,男左行三十,立于己”,采取的是“左行者,子道也”之义,象征为人子者应行子道,这就与诗文的内容相吻合了。采用正书这一端庄字体,又是在庄严地宣示孝道之义。元结的诗是微言大义,颜真卿的书法则是在形式上加以配合,二者相得益彰,天衣无缝地完成了这一既是书法艺术也是行为艺术的杰作。
如今,为保护这堪称国宝的摩崖石碑,盖起来一个亭子,碑的正面用玻璃隔了起来,顶部为防水浸漫也加盖了水泥做的屋檐式的栏板。为了更好地观看这绝妙的书法,领略它的丰神,还得登上楼去。凭廊而俯视,只见那石壁上的正楷大字,如队如阵,如珠贯石垒,清而正圆,直而不散,苍劲遒浑,真气弥漫。六尺之外都能让你感觉到它内存有一种火热的生气,如歌台暖响,串串音符直往人心里钻去。
这《大唐中兴颂》碑的最后两韵六句是元结原文没有的,是元结与颜真卿在刻碑前合议增加的,即“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可见,当年元、颜二人的设想就是想让这诗文勒石之后能流传于后世的。这一设想果然得到验证。随后八百年,历代名人慕名而来,览胜之余留下诗篇刻题于石,或赞或弹,构成了富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浯溪人文胜景。
现在的旅游者来此观摩石刻,只注意它书体的丰富性,如有篆、隶、楷、行、草及魏碑体,仅行楷之中又分“二王体”“颜体”“欧体”“褚体”“黄体”“米体”,还有颇显奇特的异体与“八分体”等等,但却不会去注意这些石刻当中所包含的问题争议以及它的文化内蕴,就是导游也不做这样的介绍的。
细寻与元结、颜真卿《大唐中兴颂》碑相关联的碑刻,却知藏有诸多意趣。像唐代皇甫湜的《无题诗》,当是后人所刻,他用一“碎”字评元结此诗,采取的是韩愈古文运动“奇僻险奥”的主张,其实根本不到位。其他如唐代的李谅、卢钧不过纪行与题名而已,并未敢就元结诗的内容发声。倒是宋代的米芾与张耒,对元结的诗有了呼应。米芾诗短,感慨刚起就收住了,实不过瘾。“胡羯自干纪,唐纲竟不维。可怜德业浅,有愧此碑词。”他指的是唐肃宗的德业实不值得歌颂。这便挑起了以后不少诗人围绕此碑的争议。张耒的诗《读中兴颂》比较长,却错会元、颜二人题刻的真意,在诗中大力赞颂起中兴功臣们的护国戡乱业绩。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诗的结尾处发起的感慨,倒是道出了当年浯溪不被人看重的现实:“百年兴废增感慨,当年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这之后,又有黄庭坚来过。他因受元祐党人之牵,被除名并被令在宜州(今广西宜州市)羁管,于崇宁三年(1104)过浯溪,观此碑而留下长诗一首。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领军人物,又是大书法家,过浯溪自然是要看此碑的,再加之遭贬在身,观此碑更有一番感慨。诗的序言里曾说他是三月风急雨冻之中到此,竟然徘徊三日不肯离去,思索良久,留下诗刻石于此。他的这首《崇宁三年三月风雨中来泊浯溪》,与张耒截然不同,不仅批评了肃宗的不德,也批评了玄宗的不政;不仅称赞了元结作《舂陵行》的忠直,也称许了杜甫写作《杜鹃》诗的忠谏。他完全理解了元、颜此碑的用意,在为前朝悲慨的同时也流露出了对走向衰落的北宋王朝的忧心忡忡。
最有亮点的是李清照,这位能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杰出女诗人,在张耒、黄庭坚、潘大临等人对元结诗皆有和诗之后,她写下了两首和诗。在诗中,她竟然说肃、玄二宗都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因为玄宗在位时花天酒地,为传荔枝给贵妃让军马都跑死;肃宗在玄宗避蜀时就乘乱夺位,还将玄宗禁闭起来,又哪来孝德?这不但无功可颂,还有些丑陋的含义在呢!“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李清照当年也是一愤青,她之所以持这样的观点,其实也是借古诫今,她担心北宋末年的朝政也同玄肃之际一样,党争不断,奸相当道,着实令人寒心。李清照并没有到过浯溪,但后人还是将她的诗刻在石上,可见当时浯溪石刻的影响力是蛮大的。见字如面,这位女诗人便与浯溪有了割不断的文化联系。
再往后的明清两代,诸多名人刻诗上石,其中可圈可点的在内容上有明代的解缙与清代的吴大澂,在书法上可赞的就是何绍基了。至于明代的丁懋儒也模仿着撰写了《大明中兴颂》并刻石于崖,历来就被讥讽为“东施效颦”,无论是内容与形式都与元、颜二人的合作相距十万八千里。
览石赏文,倚栏而望,山崖前的湘水缓缓东流,宛如历史老人,目睹过历朝历代人来人往,千百年来它与摩崖石刻相看不厌,保留着一种默契和互认。不谙历史而随俗的游人,多是在那北崖区清人所刻的异体字榜书“福”“禄”“寿”“喜”前留影,那四字中的点画竟然多由圆钱、金元宝、官服、官帽、田亩、殿堂和寿桃等组成。游人爱听的不再是元、颜合作的刻石佳话,而是那柳应辰“夬符镇妖”以及他能预测此符万古长存的民间故事。

记得上次来浯溪的时候,恰逢大雨,浯溪博物馆的资深导游桂胜利领着我在雨中穿行,浏览过石碑之后将我带上了峿台,然后给我讲了“窊尊夜月”的传说。此度再登峿台,依然是桂胜利带路,因为有出生于永州后去广东工作的岭南师范学院的教授刘海涛同行,我请桂胜利将这一传说又讲了一次。
这传说其实是挺浪漫而又颇有文人气质的。
相传元结在颜真卿等好友来时,常在峿台相聚,元结便在那里最高处的巨石上,凿了一个像葫芦瓢的窊尊,可以装一斗酒。但每到高兴处,这酒就喝干了,只好不欢而散。当时的情况为浯溪山神知道了,觉得元、颜二人是一心为民为国的好官,应该好生款待他们才是,便使用神术,将湘江水引入窊尊化为美酒,无论怎么豪饮都不竭不尽。后来有爱酒之妖心生歪念,在夜里想盗走这窊尊,他一脚正踏入窊尊附近时,就被仙人吕洞宾识破,挥剑劈妖,同时用剑划出三道保护线将窊尊保护起来。如今这巨石平台上还保留有三道剑痕以及那酒妖慌乱中逃跑留下的脚印、手掌印和臀部印迹。
这传说其实是后人利用这块巨石所呈现的天然裂缝和凸凸凹凹的印痕编造出来的,那凹尊也系人工开凿。据说,过去在这里还建有一个木亭子,是可以遮盖住这窊尊的,但终因此地地势高又当风,临江且靠悬崖,这亭子早无踪影。如今,当地政府拨款在离窊尊三十米外的平坦处,另建了一个颇有气势的六角亭,以表达对元、颜二人的纪念。
元结当年造峿台为的就是散怀抱,其《峿台铭》序里就说:“古人有蓄愤懑与病于时俗者,力不能筑高台瞻眺,则必山巅海畔,伸颈歌吟,以自畅达。今取兹石,将为峿台,盖非愁怨,乃所好也。”字面上是说不因愁怨,只是喜好,其实心底里是借高台以发泄胸中郁愤的。想当年的元结就像“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杜甫一样,病时伤世,须登高引颈放歌的,故铭内写道:“谁厌朝市,羁牵局促,借君此台,壹纵心目。”身在局促的官场之内,羁绊甚多,何以解忧?筑台刻石罢了!
至于这传说,那还真的是老百姓和文人出于对元、颜二人的爱戴加以想象而集体编撰的。百姓或许无力常供酒给元结与颜真卿等好友痛饮,那浅浅的窊尊及其山神的传说就满足了百姓的心愿;百姓或许无力保护这两位护民、爱民的好官,就让仙人吕洞宾的仗剑驱妖来守护这满足心愿的窊尊。
再度站在这峿台之上,品味着导游轻言曼语地讲述着那个优美浪漫的传说,我想象着在那月夜之下,元结、颜真卿与他们的好友一道在此吟诗望月、议论朝政并抒发胸臆的温暖场面。王羲之筑兰亭,引好友酌饮而留下了许多诗篇,为什么元结、颜真卿他们在台上招饮没留下诗呢?细细想来,元结当时正在依制守丧期间,他怎么可以去凿窊尊而招饮呢?那《峿台铭》中也只提到台,并没有提到窊尊,只说到“小峰嵌窦”,那窦是天然的,可想那窊尊完全是后来对元结的敬仰者根据天然之窦再人工所造的,并将“窊尊夜月”列为浯溪八景之中了。这传说呢,也就随着窊尊的加工而流传出去,以表达对元结、颜真卿等的崇敬与怀念。在民间,神仙凿米洞、酒尊一类的传说总是相似的。我的家乡广西灌阳,以前也曾隶属过道州,离浯溪不足二百公里,那里也有类似的传说。那是寺庙里制造出来的神秘故事,说石山寨上的寺庙里,和尚凿了一个洞舂米,无须添谷而米源源不断。这窊尊的传说正是出于民间类似的想象吧。

浯溪之有今天,当然源于它的创始者元结,但我们还不能忘了还有一位当代杰出的政治家——陶铸。
陶铸就是祁阳人,对这片故土他热爱至深,他的诗里就写到过“闻道浯溪水亦香”“满山枫叶艳惊霜”。他在1951年、1961年和1963年曾三次回乡,都不忘浯溪,尤其在1963年的时候,他身为中南局第一书记在视察浯溪时作出了重要指示,成立浯溪文物管理所,并指示县委制止了在浯溪碑林码头搞运输和汽船过渡,以避免文物场所被破坏。据导游桂胜利介绍,当时的浯溪年久失修,不少石刻汗漫难辨,有时还会被洪水浸泡,没有路更无石蹬,几乎被人遗忘。正是在当时那种到底是为了发展生产还是保护文物的两难环境下,陶铸拍板为浯溪的文物保护定下了规制,还要求文物管理所成立浯溪文物史研究小组开展研究工作。后来码头搬迁,再后来又有了湘江上的公路桥,都远离浯溪,使浯溪的生态环境得以完整延续。
今日的浯溪园区内,建有陶铸纪念馆,里面陈列了陶铸的生平事迹与照片。在进纪念馆之前的甬道上刻有陶铸的诗词若干首,在纪念馆背后山道的石壁上,刻有他著名的文章《松树的风格》。在园区的广场上,安放有陶铸坐像。
第一次去浯溪时,总觉得在浯溪园区内建这么大规模的陶铸纪念馆有些不协调,但此番再去,仔细将陶铸的诗词文章温读一遍,便觉得它的建造与浯溪风景及其精神是相得益彰的。有了它,反而更能突出浯溪的人文精神了。
正如元结的为人“忠直方正”和颜真卿的“忠义大节”一样,陶铸也是中国革命史上一个铁骨铮铮、敢说真话、勇于担当的政治家。湖南革命家中有两位是被伟人毛泽东所称道的,一位是任弼时,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多年,是累病而逝的,毛泽东称他是任劳任怨的“骆驼”;另一位就是陶铸,是难得的治国人才,20世纪60年代中期就位居政治局常委兼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国务院副总理,权重在第四位。毛泽东说他是“牛”。牛耐劳吃苦,忠于主人,但有时不听话,话不投机会顶人一角。
陶铸心地坦荡,顾全大局。纪念馆前甬道上所刻他的诗词就记录了他爱党爱国爱人民的心声,其中他赠夫人曾志的诗写道:“重上战场我亦难,感君情厚逼云端。无情白发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马也知嘶枥晚,枯葵更觉怯霜残。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此诗虽然读来酸楚,但结尾的境界却是那样德薄云天、荡气回肠。这样博大的胸襟与情怀只有陶铸这样的革命“老黄牛”才能具备。“心底无私天地宽”是一种自我的表白,更是一种精神的升华,他的政治境界为当今的廉政建设留下了不可超越的典范。
甬道石壁上所刻的陶铸诗词,全都用的是陶铸的手写体,那字体也如陶铸之为人,撇捺有劲,棱角分明,内含有一种不屈的力量。慢慢地读过去,你会觉得他不仅是一位政治家,更像是一位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纪念馆里记录陶铸的生平,其他官衔都录下了,只是漏掉了1959年之后他在担任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时兼任过五年的暨南大学校长职务。我第一次去看时曾经对纪念馆管理人员指出过,遗憾的是这次再去看还是没有更改过来,更不要说增补他在担任暨南大学校长时期的照片了。大约他们觉得这校长不重要。其实,陶铸和元结、颜真卿他们一样,既是官,也是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或许后者更能体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想历朝历代宰相何其多,留其名者几何?而只有富有才华又忠直刚正的官员兼文人才流芳万世!
在浯溪园内元结所造“右堂”(即客房)的旧址,有一船形巨石,用石敲可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如按音阶敲则可成曲。相传元结曾在此自吟《清廉美曲》,引来松涛和韵,水浪击节。其实那就是元结写的《自箴》。《自箴》里写道,有人劝他为人如果要求权求贵的话,就要“曲、圆、奸、媚”,这样才不会穷贱;元结极其反感,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为人须“忠、直、方、正”四字的人生箴言。“忠、直、方、正”是元结的自勉自励,又何尝不是陶铸一生的精神写照呢?
走出陶铸纪念馆的后门,就能见到那刻有《松树的风格》的石壁了。此时,导游桂胜利用夸耀的口气对我们说:“这《松树的风格》我念过无数遍,可以一字不差地将它背下来。”还没等我们接话,他已经开口背诵起来:“去年冬天,我从英德到连县去,沿途看到松树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傲然屹立。……”我们一边走,一边听着他在背诵,“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我想,所谓共产主义风格,应该就是要求人的甚少,而给予人的却甚多的风格;所谓共产主义风格,应该就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和事业不畏任何牺牲的风格”。据记载,这篇《松树的风格》就是在暨南大学的礼堂里讲的,只可惜这礼堂已拆,虽然也在另一处地方按原貌重建,但毕竟不是原址,否则也可列为文物了。
走在浯溪的山道上,伴着阵阵松涛,回荡着这不紧不慢的朗诵声,我在想,这到过浯溪的人中,冥冥之中,注定就应该有陶铸这样一个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浯溪有过保护,更是因为他与历史上那些正直忠诚的英才,如元结、颜真卿、杜甫的精神相通。
谁晤浯溪?见字如面。在看过《大唐中兴颂》的碑文及陶铸的诗词文章之后,我对浯溪魅力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

——文章选自蒋述卓《生命是一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