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山大学教授、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林岗新书《漫识手记》分享会在广州学而优书店举行。在分享会上,林岗谈及《漫识手记》一书的写作经过以及关于日常读书、写作的思考。
林岗与暨南大学教授、广州市评论家协会主席申霞艳(右)、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授黄灯(左)在分享会上对谈 吴晓佳 摄
从散步时的“东想西想”到成书
其实我原来没想过要写一本书。1998、1999年的时候,我还在深圳大学教书,那时候每天都散步,脑子就会东想西想。我觉得有些念头挺有意思的,同时,也有些问题已经思考好久了,就产生了想法:不如写几句吧。于是散步回去之后就写一写,慢慢就成为一种习惯,持续了大概四五年。
这之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有随时记录的习惯,开始是写在纸上,后来有了电脑就敲在电脑上。写到2003、2004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的这种思索的兴趣和写作的能力,特别是写作能力慢慢消退了,消退了以后心情就比较平和,就没有再写下去了。
当初写了多少也没有算,题目也都是后来加上去的。原来只有一个日期,后来我想日期其实不是特别重要,因为一个人在他一生当中的某一段时间想过什么,那个具体的日子跟读者的关系没有这么密切。后来考虑到出版,就加了一个题目。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正是处于将要不惑的年纪,但是我写的东西都是“惑”的,你说是不是不如人家?这本书写完若干年,四五十岁的时候,才开始真的能够体会到一点孔夫子说的“不惑”是什么意思。
从头到尾没有“创新”的想法
关于写作我有一个“三本书主义”的理念。
第一,要写一本有趣的书。所谓有趣就是说,这个书从你自己的角度看是非常有意思的,你只为有意思而写。写作者应该写一本有趣的书,就是跟生活一样,如果一生找不到什么事情是有趣的话,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特别的冤?都白活了;第二,要写一本挣钱的书。我自己发过一个宏愿,要写一本能让自己脱贫致富的书;第三,要写一本学术的书。
从我自己来说,有趣的书已经实现了,因为我自己觉得有趣;发财的书呢,我一眼望过去就是没有能发财的气象。没办法,我就是跟钱离得非常远;学术的书呢,应该说我迈出了一步,但是非常不幸,我又退回来了。我有一本薄薄的书,讨论中国的口述传统和案头传统,这本书只能说是半步,我本来还想钻研下去,希望做一本稍微庞大的书跟之前的进行对接,但是后来我不大有恒心,被别的事情牵引,兴趣转移了,就没有写下去。如果运气比较好的话,就等下一轮再试试。这都是天意,不要太强求,但还是要有梦想啦。
我觉得写作者,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采取哪种写法来表达,已经有很多前辈在前面了。如果是一个房间的话,所有的窗户其实都打开了,你不要想自己有多聪明,你能重新开一扇别人没有开过的窗户,早早抛开这个念头吧。我们不是生在一个原创的年代,我们只是追随某一类前辈的脚步,只是这样而已。所以在散文写作的传统里,我觉得也是这样。因为我自己写这本书的时候,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创新”的想法。
独立思考问题很重要
在人文领域,我觉得能够独立思考问题很重要。具体地说,比如本科最后两年,研究生、博士这几年,一定要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最基础性的东西。不单单局限于专业领域,这些基础性的东西一定会涉及更多的学科。越到后来我越觉得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其实是类似的,一定要趁自己年轻的时候读一些看起来和专业不大相关,或者说不直接相关的一些名著。
记得曾经有好几年,我非常疯狂地读哲学、读历史,还有语言学、生物学的东西,甚至很多神学的书,托马斯·阿奎纳的《神学大全》,都是读英文版,还有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我也是读的原文。
其实有的时候不用担心是不是和专业相关,好书永远值得一读,不是说本专业的书就值得读。我觉得书有两类,有一类有营养,有一类不大有营养,可能有相当多专业里的书是不大有营养的。但是有营养的书,你不会因为读了它们而阻碍你写出哪篇论文。当然,这个观点也不能强调得太过分,毕竟对于年轻的一辈来说,在专业领域里立足更加重要。我想起贾宝玉要学诗,他的私塾先生告诉他说,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只是发达以后再学不迟。那么,好的书“发达”以后再读也不迟。
不要自我焦虑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叛逆期,对自我看得比较重,这实际上就是帮助你建立自我的一个时期。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就是看周围啥都不顺眼。性格非常叛逆,你说走这条路吗?我偏不走,其实也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我偏不这样。
长大了以后我发现,自我这个东西可以无穷定义,我不能准确地说出它是一个什么东西,你说它是,那么它就又不是了。我后来叛逆性没那么强了,但是这个时候,反而是真正的自我形成的时候。你会慢慢地觉得,你的生活态度,你的价值观,你跟你所看到的有些东西,天然地变得不一样。
这是怎么形成的呢?关键在于,我们不要时时刻刻想到我是一个自我,我是一个无可替代的东西。自我实际上是在传统当中表达出来的,自我最终要变成个人能力,当你有个人能力的时候,不需要太反叛,实际上这个就是你的自我。
从叛逆到没那么叛逆,这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能拿我刚才讲的那一套去对一个年轻人讲,因为后半截是生活经验告诉你的。它不是那种获得性的教导,只有纯理性的东西是可以传递的,如果不是纯理性的东西,那就要靠生活经验的积累。
如果所有的经验都是可以传递的,那王朝为什么有一个固定的寿命?中国这么漫长的历史,二十四史可是记满了教训啊!为什么统治者吸取不了?——因为这其中不纯粹是理性。慢慢生活,慢慢想,自我就会自然形成了。我说这个话唯一的一点意思就是——不要自我焦虑。
《漫识手记》三则
林岗
长期性
什么是长期性?人只能生活在此时此世,我们能生活在明天吗?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张巨额的支票给你而兑付日期是“明天”,你有可能兑付吗?如果我们注定不能生活在明天,人类究竟是怎样建立长期性概念的呢?
长期性肯定是跨越此刻此世的,它具有可绵延性,但又不是隔断式的跨越,好像从此地通往彼地有一座桥那样。明天是永远遥不可及的,但是此刻此世不停的流逝让我们产生了明天的实在性的幻觉。仿佛身处河流的中游,凭着我们自己所处的位置推断遥远的下方一定有一个下游,而上方一定有一个上游。
区别在于河流的下游我们可以跋涉而至,但明天却不能够亲历亲证。人类的这种处境昭示我们,无论长期性还是短期性都是关于此世的,它们并没有截然的区别。并不存在一种脱离当下此世的长期性。
如此一来,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行为的长期性和短期性的区别是怎样出现的?答案是人类大概是从行为和它的可重复性中产生短期和长期的概念。短期性就是行为的不可重复或可重复度低的意思,而长期性则可以还原为当下行为及其高可重复性。凡是不可重复的行为就是短期行为,而可以重复的行为就是长期的行为。长期和短期的分界线不是物理世界的时间,而是它们的可重复性。
激情
激情和理性存在一个明显的分别:激情是正在进行时态的,而理性是融合过去时态、现在时态和将来时态的。
所谓激情是正在进行时态,意思是激情只面对一个当下情景,既不管过去,也不管将来。激情只关心它自己和它的对象,此外概不负责。激情诱惑你:你是生活在现在的,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握住此刻。
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你的过去消失了,变成了记忆,而你的将来只是一个幻象。因为将来不是某一处你可以生活的地方,它是永远的梦境。激情所以能够支配人的行为,是因为激情说服了人们忘记了过去,抛弃了过去。激情也征服了人心。与其等待将来,不如陶醉于现在。
然而,理性则不仅仅关心当下的情景,理性还面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理性把时间过程看成是一个整体。它提醒你,你从过去走进现在,还要从现在走进未来。理性告诉你,当你不顾一切执意要燃烧起当下之火,为那个可怜的自我取暖的时候,当下之火是不受控制的,它会蔓延,不但烧毁你的过去,也会烧毁你的未来,直到毁灭你的一切。理性要让你记住过去,超越现在,等待未来。
土拨鼠
经验对生命意味着什么?
经验是一只土拨鼠,不停挖掘通往幽暗地府的地道。经验积累越多,那只土拨鼠就越是躲在无尽地府的深处。生命随着时光的流逝,热情的火焰渐渐地熄灭,经验构筑了生命的安全藏身之处。它在他人永远不能到达的地府,它在他人永远不能窥视的深处,同时也在不能与他人相通的藏洞。
生命龟缩在那个可怜的地方,自鸣得意,名之曰城府,字之曰老谋深算。透过那无人知晓的幽暗的地道,探头探脑地窥看周围的世界,权衡周遭环境与自己的利害关系。
其实,那只土拨鼠何尝不是生命的坟墓,凭着经验利爪不停挖掘,越藏越深,它毕生的努力就是埋葬生命。那只土拨鼠能窥见什么呢?除了属于它自己的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