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人和自然的关系,前提是科学认识人和自然的关系。如何认识人和自然的关系、能否正确认识和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人类与生俱来不断追问的根本问题。如果说超越必然追求自由是人类的本质和使命,那么科学认识和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走向自由的前提条件。随着现代化的发展,人与自然的矛盾日益凸显,生态问题的认识也存在各种矛盾和冲突,是坚持“人类中心论”还是坚持“生态中心论”,是坚持“生态必然论”还是坚持“生态自由论”,只有把生态认识和生态实践放在人类认识历史过程的必然和自由的矛盾运动中进行考察和研究,才能给与科学的回答。
一、人的自然本体和能动本质
生态哲学的一个重大问题,是如何认识和顺应自然的必然性,提升人认识和改变自然以造福人类的自由度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必然导向深入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本质上是精神和物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把这个问题界定为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提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1]这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也是在哲学史上对哲学基本问题的确立。
近代哲学直面精神、意识与自然界的关系,以此作为自己研究的主题,这是哲学史上的重大飞跃。“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像一切宗教一样,其根源在于蒙昧时代的狭隘愚昧的观念。但是这个问题,只是在欧洲人从基督教中世纪的长期冬眠中觉醒以后,才被十分清楚地提了出来,才获得它的完全的意义。”[2]古希腊早期哲学,如同恩格斯所说的,是原始的、自发的、直觉的唯物主义。这种哲学往往从某种物质形态中寻找多样性统一的根源,往往把物质对意识的根源性看作是不言而喻的,因而总体上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客体的规定性和规律性上,没有深究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及其哲学意义,因而它们那里“包藏着后来分裂的种子”,恩格斯指出:“古希腊罗马哲学是原始的自发的唯物主义。作为这样的唯物主义,它不能彻底了解思维对物质的关系。但是,弄清楚这个问题的那种必要性,引出了关于可以和肉体分开的灵魂的学说,然后引出了灵魂不死的论断,最后引出了一神论。”[3]
随着自然科学的长足发展,随着资本主义对封建主义的反叛,哲学逐渐摆脱神学奴婢的地位,以发现和研究人的能动性和自主性为使命。近代哲学把对神性的崇拜转向为对人的意识的崇拜,也把研究的中心从本体论转向为认识论,由此产生了经验论和唯理论,标志着人类认识史的伟大进步。然而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都局限在主观范围内探究认识问题,无法正确说明人类知识的来源及其客观性,无法说明人和自然的关系,由此导致了不可知论。
只有在近代哲学的最高阶段,亦即被恩格斯称之为“自觉”辩证法的德国古典哲学中,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才被自觉地作为哲学特别是认识论研究的中心课题。这一重大突破是从康德开始的。康德提出要把认识的客观内容和主观形式联系起来考察,企图从思维和存在、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入手研究认识论,研究人对自然本体认识如何可能,开辟了一条认识论研究的新道路。比较明确的表达是在“作为康德以来的整个运动的顶峰的哲学”……黑格尔哲学那里,黑格尔说:“思维与存在的对立是哲学的起点,这个起点构成全部哲学的全部意义。”[4]费尔巴哈虽然在思维与存在的理解上和黑格尔相对立,但也接受了黑格尔关于思维与存在对立统一是哲学起点的观点,指出精神对于感性的关系问题,“这是哲学上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问题,全部哲学史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5]
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首先是“我们关于我们周围世界的思想对这个世界本身的关系是怎样的?”[6]亦即思维和存在何者为本原的问题。恩格斯认为:“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以某种方式承认创世说的人……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7]
马克思毫不含糊地肯定存在对思维、物质对精神、自然对人的本原性,他认为自然界是人的无机身体,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并存在于自然界之中,他明确指出:“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21页)观念的东西源于物质的东西,是移入人的头脑的东西,但不是机械的简单的移入,而是改造过的东西,这里显示了马克思对物质和精神二者关系的回答是唯物的,也是辩证的。
恩格斯也在批判黑格尔的精神本原说的基础上阐发思维和存在关系的观点,他指出,在黑格尔那里,“精神、思想、观念是本原的东西,而现实世界只是观念的摹写”,这种被颠倒的关系必须重新颠倒过来,“我们重新唯物地把我们头脑中的概念看作现实事物的反映,而不是把现实事物看作绝对概念的某一阶段的反映”。[8]恩格斯认为,世界是统一的,世界的统一性就在于它的物质性。我们的意识和思维,不论它看起来多么超感觉,总是物质的、肉体的器官即人脑的产物,因此,“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却只是物质的最高产物”。[9]
为了解开精神、意识产生之奥秘,廓清唯心主义各种关于长期笼罩在人的意识上的迷雾,恩格斯吸收了现代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物进化论的最新成果,对哲学基本问题的唯物主义观点作出了科学证明。恩格斯指出,精神世界是物质世界长期进化的成果。物质在其生生不息的自我运动中,分化出有机界,又从有机界中分化出植物和动物。从最初的动物中,由于进一步的分化而发展出神经系统获得最充分发展的那种形态,而最后由于劳动的作用,在脊椎动物中产生了人类。在人类身上,自然界达到了自我意识。人类的自我意识和思维的反映能力是从物质的反应特性中发展出来的。在生物界遗传与变异、适应与平衡的相互作用下,它经历了一个从简单的无构造的、但有刺激感应的最低有机体的原生质到复杂的能够思维的人脑的各个发展阶段。它是物质反应特性不断地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长期演化的结果。恩格斯运用自然辩证法,科学地说明了思维、精神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结果,是自然界演化历史过程中生成的最美丽的花朵。
坚持存在对思维、物质对精神的本原论,才能从根本上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才能自觉贯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观。意识、精神把人与自然界区分开来,意识、精神使人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历史和自然史的不同,仅仅在于前者是有自我意识的机体的发展过程”。[10]然而意识、精神并不是上帝赋与的,它来源于人与自然互联互动的劳动实践,意识、精神只有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才能成为物质力量,只有反映自然界的变化特点和内在规律才能有效地改造自然,正如恩格斯所说:“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这些原则不是被应用于自然界和人类历史,而是从它们中抽象出来的;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适合于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11]进一步来说,承载和发生着思维、意识的人本身也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产物,人类任何创造历史的活动一刻也离不开自然界,“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民族一样,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样——相反地,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统治,是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动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2]
就人类及其意识来源于自然界而且一刻也不能脱离自然界而言, 人类注定受不可抗拒的必然性的支配,适者生存的法则同样应用在受大自然支配的人类身上。然而,人并不满足自然自在的生存形态,人在适应自然的同时以自己的劳动实践改变自然环境,创造一个体现人类本质的“人化自然”,从这个意义上,人又是生而自由的存在物,是“自由自觉”的存在物,是受动与能动、必然与自由相统一的存在物。
与费尔巴哈的形而上学的直观的“人与自然界的和谐”相反,马克思把人理解为实践的人,把自然界理解为实践作用下不断变化的自然界,指出费尔巴哈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即使是自然科学本身,也是商业和工业发展起来的产物。正是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而整个这一点当然不适用于原始的、通过自然发生的途径产生的人们。”[13]
在马克思看来,人和自然的关系必须放到实践过程进行分析,才能理解两者之间相互作用的依存关系,把握人的自由本质。从静态来看,人是自然界的作品,而在动态的实践中,自然转化为人的作品。由于自然界成为人的能动本质外化的对象,“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象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4]马克思正是在“工业的历史”和工业显示的人与自然界的“对象性存在”,揭示了实践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深刻阐发了人与自然关系上必然和自由的辩证法。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315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316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151页
[4]«哲学史讲演录»第3卷,第292页
[5]«列宁全集»第38卷,第63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316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316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337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319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580页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38页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522页
[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7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7页